10天内做了5次毛发毒检,做出3次阴性和2次阳性的结果,来自江苏的张先生为了证明自己没吸毒,在这条“证明”的路上已走了快两年,仍没讨回个说法。
男子去上海见网友途中,被警察带走做毒检
张先生今年38岁,来自江苏睢宁。此前,他在南京一家公司上班。两年前,因见网友途中被警察带走而改变了生活轨迹。
张先生告诉华商报大风新闻记者,2023年3月份,他在社交软件上被一男子添加为好友。经过几天的聊天,同年4月7日,张先生在对方的邀请下,前往上海见面。
“我是当天下午下班后坐上车的,顺风车是对方给叫的,于晚上11点多到达上海市奉贤区新建东路562号。”张先生回忆说,按照网友所说的门牌号,他进到单元门里,准备上至网友约定的5楼,刚到一到二楼的转角处,身后和前面突然围上来四五个男的,“他们说是警察,我当时是懵的,脑子里想了好半天,也没想出自己犯过什么事。”
奉浦派出所
“在抓捕现场,他们没说抓我的原因,就让我跟他们去所里一趟。”张先生说,在他被带往上海市公安局奉贤分局奉浦派出所的路上,身侧的民警问他来上海干什么,他说是见网友,被带到派出所开始做笔录时,民警问他是否吸过毒,他如实说出,曾于2017年11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吸过一口。
次日(2023年4月8日),张先生被带到一家司法鉴定所做毛发毒检,他回忆说,当时共被采集了两份毛发样本,分别标记为A份和B份,过了好几个小时后,在他的再三追问下,民警才告知他结果呈阳性,但未给他出示鉴定机构的检测凭证,只是在一张空白的A纸上打出来这么一个结果。
鉴定通知书
张先生说,警察让他在《鉴定意见书》上签下“无异议”,不签不让出来。
张先生提供的上海市公安局奉贤分局出具的“鉴定意见通知书”显示,公安奉贤分局聘请有关人员,对张先生毛发进行鉴定,送检头发总长约3cm,其中检出甲基苯丙胺成分。
也就是说,该结果确认张先生近期吸食冰毒了。
张先生怎么也不相信这个结果,他说,曾经被朋友骗着吸了一口水烟的经历,让他再也不敢碰毒品:2017年11月,朋友劝他尝一口水烟,他就吸了一口,第二天就被警察找上,并做出了阳性的检测结果,他才知道那个水烟是毒品。之后他被责令接受社区戒毒3年。3年时间里每年定时回老家接受数次检测,3年结束后,每年还会被不定期的抽检。
2022年4月份,因为疫情原因,张先生说老家那边的派出所要抽检他,他当时无法回去,老家那边委托他的暂住地南京公安给他做了检测,结果都是阴性。“过去这么多年了,它咋能检出阳性来呢?”
10天5次毛发毒检,结果为2次阳性3次阴性
对于奉浦派出所检测出的阳性结果,张先生不认可,再三要求重新检测,但被告知,只有接受了行政处罚后,才能申请复检,否则无法离开派出所。
张先生写下的认罪模板
张先生手上拿的这张纸是派出所民警给他写下的认罪模板,当时对方把这张纸扔了,他偷偷捡起来带出来的。
“办案民警甚至给我写下认罪模板,让我按照模板写,给我捏造的曾于2022年12月某日23时,在南京市玄武区某酒吧内有过1次吸食冰毒的行为,并在警方的笔录等内容上写下了‘无异议’的签字签名。”张先生说,当时对方将认罪模板扔到垃圾筒旁边,他趁对方没注意捡起偷带出来,想着这可以作为关键性证据。
而对于此次被抓,张先生说,他在派出所里,认出了和他视频聊过天的网友就是其中一名办案民警,他在接受讯问的时候,不止一次质问过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对方都不承认。
2023年4月8日晚,张先生从派出所出来后,当即就联系律师,在律师的帮助下,他通过亲自送达和邮寄的方式,向奉浦路派出所递交了复检申请,同时向奉贤区行政复议局邮寄了一份。但发出的申请均无回应。
张先生自己找了几家鉴定机构,发现机构要有公检法等部门的委托才给鉴定,后来在律师的帮助下,找到连云港市公安局禁毒支队,该支队对张先生的毛发进行了检测,且同一份检材检了3次,结果为一阳两阴。(2023年)4月17日出具的两份检测单上显示,甲基安非他明(甲基苯丙胺)检测结果为阴性。张先生说做出的那份阳性报告他不认可,所以也没要检测单。
2023年4月17日的检测结果
因上海奉贤警方责令张先生社区戒毒3年,张先生需再次前往老家睢宁县的派出所接受检测。2023年4月18日,张先生回到老家做尿液、毛发检测,所检甲基苯丙胺结果仍然为阴性。
2023年4月18日,张先生回到老家做尿液、毛发检测的结果仍未阴性
就张先生在连云港的阳性结果如何,2025年12月6日,记者联系到曾受理张先生检测的工作人员,对方介绍说,当时厂家将检测仪器放到禁毒支队来使用,还未正式被购买。虽然接受了张先生的检测,但因为没有全程录音录像,当时就给他本人说了,结果只能作为参考。工作人员说:“张先生的头发是快递来的,我们一共做了三次,每次检三个项目,分别是吗啡、氯胺酮和甲基安非他明(甲基苯丙胺)。第一次检出其中一项是阳性,具体哪个项目不记得了,这个结果张先生不认可,就没给他发检测单,他坚称自己没吸毒,要求多检几次,于是,同一份检材,我们又给检测了两次,后面两次都是阴性。后来我们建议他再去其他地方检测。”
状告公安,提出的质疑均因证据不足而败诉
随后,张先生向上海市奉贤区政府提出行政复议,要求奉浦路派出所对毛发进行复检,奉浦路派出所未应允,于是张先生向复议机关申请复议,请求撤销该派出所作出的《社区戒毒决定书》。
2023年6月7日,上海市奉贤区人民政府作出行政复议决定书,认为张先生对鉴定结果无异议,并当场签收了《社区戒毒决定书》,认为警方对其作出的社区戒毒三年的处理决定事实清楚,维持了上海奉贤警方作出的涉案《社区戒毒决定书》。
张先生不服,于同年7月向上海市闵行区法院提起诉讼,状告上海市公安局奉贤分局和作出《行政复议决定书》的上海市奉贤区人民政府,要求撤销《社区戒毒决定书》。
上海市闵行区法院开庭审理时,张先生和律师现场指认了出庭民警张某某,也就是张先生所说的约他见面的网友,他和律师当庭向法官提出两个鉴定申请,一个对他同张某某聊天时、对方发来的语音做声纹鉴定;另一个请求对张某某办案时写下认罪模板上的字做笔迹鉴定,以此证明该警察利用网友身份、在网络中精准的找到他这名曾有吸毒史的人前往上海并抓获,继而又捏造事实诬陷他。但他的请求未被允许,理由是缺少证据。
华商报大风新闻记者从该案一审行政判决书上看到,闵行区法院认为,张先生主张上海市公安局奉贤分局在执法过程中存在威逼利诱、钓鱼执法等意见,因缺少相关证据予以佐证,法院不予采纳。
此外,法院认为,张先生在收到《鉴定意见通知书》及毛发样本司法鉴定意见复印件后,知晓重新鉴定申请相关事项,但表示无异议,在奉贤公安作出《戒毒决定书》后又申请重新鉴定缺乏相关依据,奉贤公安对此未予处理及所作说明并无不当……
此后,张先生上诉至上海第一中院、上海高院,均维持原判。期间,他向法院申请调取他在老家接受检测结果的证据,法院以“无事实必要,不予支持”为由,仍未被允。
张先生又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请再审。2025年7月18日,最高法认为,张先生单独对吸毒检测行为申请行政复议,并进而对行政复议决定提起行政诉讼,没有法律依据。所以对其提出的再审请求不予支持。
涉事警方:会向上级请示询问复检渠道
12月8日下午2时,记者联系了涉事警方——上海市奉浦路派出所。相关负责人介绍说,做毛发毒检,是需要有严格的操作步骤的,当事人张先生怀疑毛发在检测机构混淆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因为都是当时剪下头发后就进行检测的。对于张先生一直对结果持有怀疑态度,并要求对留存的毛发申请复检的渠道,他表示请示上级后,看看哪个部门能够回答该问题。截止发稿前,记者未收到相关答复。
业内人士:如若仅以检测结果处罚,有些牵强
因为5次检测,结果2份阳性3份阴性,张先生更加对上海警方委托第三方作出的鉴定结果存疑。“他们仅凭一份我质疑的检测结果就处理我,难道他们没有法制部门把关吗?”
张先生被警方询问的笔录显示,张先生是于2022年12月的某一天23时,在南京市玄武区一酒吧内吸食冰毒。张先生说这个很可笑,“2022年底新冠疫情刚解封,即使有酒吧营业的,那我去了总有消费记录吧,我与哪些人去的,消费了多少,他们为什么不去查?难道他们不应该去查吗?证据呢?”
记者采访了部分公安一线的缉毒民警。据介绍,容留吸毒、介绍吸毒、以及贩卖毒品等属于刑事案件,而吸毒行为归属行政案件,他们在办理此类案件时,如果是现场抓获的,会锁定现场的证据,时间、地点、参与吸毒人员,除了口供还需要证据;如果是事后检测出阳性,只能确认近期有吸毒行为。以张先生为例,他的笔录里体现出曾在南京某酒吧吸食冰毒,那就需明确是哪家酒吧,是要前往酒吧调取证据,以及追究相关责任人责任……其实就是要有相关的佐证来支持,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证据链。
一名缉毒民警说,毛发检测与传统的唾液、血液、尿液检测方式相比,虽然能够追溯长达半年的吸毒痕迹,但如若仅凭一张检测单就处罚,是有些牵强。
记者咨询了一家司法鉴定机构,负责检测毛发毒检的工作人员介绍说,一般会提取被鉴定人的三份毛发,有些地方是两份,分为A份和B份,A份为快检使用,B份为存档。提取3份检材的,一份作为快检,一份作为实验室检材,最后一份存档。其介绍说,存档的那份作为有些要复检时使用,复检是有申请渠道的,只是这个需要省一级的公安机关批准才行。
律师:可向警方提涉案鉴定毛发的异议申请
陕西恒达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知名公益律师赵良善认为:对警方的行为提起行政诉讼是有限制的,并非全部的警方行为都可被提起行政诉讼。张先生败诉的核心在于,其申请行政复议的“奉贤分局未回复检测及复检请求”,属于公安机关作出《社区戒毒决定书》前的过程性行为——该类行为仅为最终行政行为的准备环节,无独立法律效力,不具备可诉性,因此无法通过复议或诉讼单独主张权利。若对检测结果有异议,法律已赋予当事人的复检权利,在复检中完全可以满足当事人的诉求,所以法律也就不再支持当事人通过行政诉讼实现其目的,不然,将浪费司法资源和造成当事人诉累。
鉴于张先生检测5次产生过3次阴性鉴定结果,那么不排除警方委托鉴定的鉴材毛发并非张先生本人的可能性。
因此,张先生可向警方提出涉案鉴定毛发非本人的异议申请,比如可申请调取警方采集毛发时的笔录、影像资料,若能证明采集流程无记录、样本标记混乱等,可质疑样本关联性;与此同时,可申请对留存的涉案毛发样本做DNA比对,以此证实样本是否系其本人。
赵良善解释,若后续能取得毛发非本人的DNA比对报告、原鉴定机构存在违规鉴定的材料等,可凭新证据再次向检察机关申请监督,主张推翻原生效判决,进而维护其合法权益。
赵良善介绍,依据《公安机关办理行政案件程序规定》第九十七条规定,若公安机关将此次阳性鉴定意见作为证据使用,并把鉴定意见复印件送达给了张先生,张先生只要对该鉴定意见有异议,就可在收到复印件之日起3日内申请重新鉴定,经县级以上公安机关批准后,进行重新鉴定。且若该鉴定存在鉴定程序违法、依据不足等第九十八条规定的情形,还应当进行重新鉴定。值得一提的是,本案中,10天内做了5次毛发毒检,分别做出3次阴性和2次阳性的结果,张先生有正当理由申请重新鉴定。
华商报大风新闻记者 苗巧颖 编辑 赵瑞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