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浙江杭州一女子散步时误踩废弃氢氟酸不幸身亡，引发广泛关注。目前，警方已就此事立案，废弃氢氟酸的来源仍在调查中。
按照《危险化学品目录》（2015版），氢氟酸溶液被列为危险化学品，理应受严格管控。然而，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在电商平台搜索“氢氟酸溶液”，能找到大量相关商品，浓度从0.5%到55%不等。一些买家在评论区分享了购买这类产品的用途——清理水杯上印制的字或制作蚀刻玻璃画等。
记者以消费者身份咨询多家店铺，部分商家出示了《危险化学品经营许可证》，声称这些商品“密封严实、普通快递可寄”，购买也不需要报备。不少商品页面还附有“免责条约”，强调买家须具备“安全使用知识”，否则风险自负。
但记者查询发现，在电商平台售卖危险化学品、使用普通快递运输危险化学品，都违反了相关规定。
目前，或因“受近期新闻报道影响”，这些商品已陆续下架，但很多商家仍在引导消费者通过微信私下交易。
危险化学品网购漏洞依然亟须填补。
9月16日上午10点，电商平台仍有氢氟酸出售。 图/电商平台截图
危险的氢氟酸：初期症状隐蔽，低浓度也有高风险
9月15日晚，浙江杭州一名52岁女子在散步时不慎接触废弃氢氟酸中毒，经抢救无效身亡。新京报记者了解到，事发地是一处拆迁后废弃的地块。悲剧发生后，调查人员在现场又挖出了两瓶氢氟酸。
对很多人来说，氢氟酸是个陌生的名词，但它的民间俗称——化骨水——昭示了这一毒物的威力。
据广州市红十字会医院烧伤整形科主任李孝建介绍，氢氟酸（HF）是氟化氢气体的水溶液，呈无色透明状，具有刺激性气味，易挥发。它主要应用在工业领域，是制造氟化物、氟树脂、氟橡胶等关键化工产品的核心原料；也常用于半导体芯片、液晶显示屏的清洗与蚀刻，不锈钢、铝制品的表面处理，玻璃加工行业等。
“氢氟酸具有强渗透性。”李孝建强调，氢氟酸的渗透性远超普通酸类，即使是浓度极低的溶液，也能迅速穿透皮肤角质层，深入皮下组织，甚至侵入骨骼和血液。低浓度氢氟酸接触皮肤后，人可能在数小时甚至12小时后才出现明显症状，初期仅表现为红斑、苍白，很容易被忽视。但随着氟离子的扩散，后续会出现剧烈疼痛、水疱、组织发黑坏死，等到症状加剧时，往往已造成严重伤害。
氟离子具有毒性。李孝建提醒，若氢氟酸接触皮肤面积超一个手掌大小，就非常可能引起致命性的低钙血症、低镁血症，引发心脏功能紊乱，严重时甚至导致心律失常、心脏衰竭。同时，氟离子还会破坏细胞的代谢功能，造成组织坏死。
李孝建所在的医院曾经救治过一名氢氟酸烧伤患者，当时患者烧伤面积仅有5%，但是因为氢氟酸有挥发性，除了皮肤烧伤还导致了呼吸道灼伤。幸好患者就医及时，在烧伤ICU接受了大量的钙离子治疗，最后才挽回了生命。
“小面积的氢氟酸烧伤也不能被轻视。”李孝建表示，即便是小面积，也有可能导致组织发黑坏死，甚至截肢。
记者调查：在售氢氟酸纷纷下架，商家称“普通快递可寄”
但记者发现，如此危险的化学品，竟能在网上轻易买到。
9月16日上午，新京报记者在某电商平台搜索“氢氟酸溶液”“HF水溶液”，发现多个商家在售卖相关产品，规格从100毫升到500毫升不等，浓度范围从0.5%、1%至10%，甚至可以定制55%的高浓度产品。
产品介绍显示，它的用途包括清洗玻璃、去除Logo和卫生间霉斑等。在评论区，有买家分享了将氢氟酸用于蚀刻玻璃画的图片，也有人用来清理水杯表面印的文字。
氢氟酸商品的评论区，买家称购买氢氟酸是用来清除水杯上印的字。 图/电商平台截图
有人在商品链接下问：“这么可怕的东西拿来家用，没有一点常识吗？”面对质疑，“已购买过此商品的买家”回答称：“高中刚学过，我买来做蚀刻玻璃画的，安全措施没问题，最后效果也还行。”
商品页面还附带一份“免责条约”，声明买家拍下即默认具备安全使用知识，以及有相关化学使用经验，如因操作不当造成事故，卖家不承担任何责任。
除了氢氟酸，记者检索发现，同样被列进《危险化学品目录》（2015版）、大家更为熟知的“三大酸”——硫酸、硝酸、盐酸，在电商平台同样有售。
《危险化学品安全管理条例》（以下简称《条例》）第三十三条明确规定，国家对危险化学品经营实行许可制度，未经许可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经营。违反该规定的将被罚款，如果构成犯罪，也会被追究刑事责任。
记者以消费者身份咨询多家店铺是否取得许可证，一位商家出示了《危险化学品经营许可证》，但有的商家仅出示营业执照，显示为某化学试剂公司，经营范围为“批发业”，还有些商家没有回复。
9月16日，也就是“杭州女子误踩氢氟酸事件”引发关注当天，下午3点左右，记者询问一家店铺“如何发货”，对方称使用圆通、韵达快递，当记者询问是否会破损、泄漏时，商家表示“密封非常严格”。另一商家在下午4点左右表示可正常下单，申通快递发货。还有商家询问了记者的用途和用量后，要求登记身份证信息，并表示“用塑料瓶装”，运输过程中“正常是不会（漏）的”。
记者询问两家店铺“如何发货”。图/电商平台截图
但到当天下午5点，记者询问的一家店铺突然说“没卖了”，显示商品“已下架”。另外几家店铺也陆续在当晚下架氢氟酸。
9月17日，记者再次检索各大购物平台，相关产品已“消失”，有的平台页面顶部出现“消费提醒”，提示“使用氢氟酸溶液时请遵循法律法规要求，做好防护措施”。
同日，记者再次询问之前沟通过的商家，商家称商品是被强制性全部下架，自己并没有收到平台通知，“可能是和最近的新闻报道有关。”对方引导记者加微信购买，并表示“最近查得严，还是得提供下身份证”。
添加微信后，当记者询问使用完如何丢弃、有何注意事项，对方没有回复，但他此前发来的一张图片提到，操作过程应全程戴手套，不可与皮肤直接接触。若触碰到皮肤，立即用清水清洗。使用剩下的产品必须常温下存放且放在孩童够不着的地方。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提醒。
管理规定：危险化学品禁止在电商平台售卖，也禁止寄递
在电商平台上销售危险化学品，是否违规？
广东金桥百信（中山）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严红光对新京报记者表示，根据应急管理部等多部门发布的《关于加强互联网销售危险化学品安全管理的通知》，通过互联网销售危险化学品的企业，必须依法取得危险化学品生产企业安全生产许可证或危险化学品经营许可证，并按照《互联网危险物品信息发布管理规定》要求，依法取得互联网信息服务相关业务经营许可或备案后，方可在本企业网站发布危险化学品销售信息，不得在本企业网站以外的互联网应用服务中发布危险化学品销售信息及建立相关链接（不包括日用化学品、医药用品）。电商平台不得为平台内经营者提供危险化学品销售信息发布服务。禁止个人在互联网上发布危险化学品销售信息。
也就是说，生产和经营危险化学品的企业，只能在自己的企业网站售卖相关产品，不能在电商平台上售卖。
为何明明有相关规定，电商平台上依然能买到危险化学品？上海久远律师事务所专职律师魏凡解释，总体来看，对于互联网销售危化品的问题，目前尚处于以部门规章或规范性文件的形式进行监管的阶段，效力不足，《电子商务法》并没有对此作出明确规定。他建议，可以在《危险化学品安全法（草案）》中增加相关规定，也可以修改相应行政法规，还要同步更新《电子商务法》，“随着监管的推进、立法的跟进，相信这个问题会得到逐步解决。”
此外，商品页面附带的商家“免责条约”有效吗？严红光就此表示，危险化学品相关责任认定与承担需参照相应法律法规，并非买卖双方可以随意约定免除。
卖家在商品主页发布的“免责条约”。 图/电商平台截图
关于平台的责任，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消费者协会专家委员会专家朱巍强调，电商平台应对入驻商家的资质以及所售商品的品类、风险等进行严格审核。“氢氟酸溶液可能因为消费群体较为小众，没有引起平台足够重视。”他建议，消费者如确有合法需求，应实名登记并通过正规渠道购买，使用完毕后应将剩余化学品交由专业部门妥善处理。
很明显，如果缺少了严格审核，“无门槛”的危险化学品消费可能带来一连串的隐患。
据报道，2018年，浙江一名环卫工人在清理垃圾时，因接触到一个塑料瓶内的液体，手部被腐蚀，皮肤发白并出现大片水疱。对此，浙江省金华市浦江县城市管理行政执法局回应称，塑料瓶内液体为氢氟酸。事发后，环卫队组长曾试图追查氢氟酸的来源，但由于垃圾量巨大，且现场存在随意丢弃垃圾、未入桶的情况，难以确定具体责任人。
此外，新京报记者还就氢氟酸等危险化学品能否通过快递寄送一事，咨询了商家提到的几家快递公司。
圆通快递的在线客服表示，“正常（情况下）是不能寄的，因为液体容易洒。”有些商家之所以能够寄出，是因为和快递公司有合作，并提供了相关资质证明，且已向邮政管理部门和快递公司报备，但具体情况还需咨询当地网点。
顺丰速运的客服查询相关规定后表示，氢氟酸溶液不在不允许收寄的物品名单中，如果选择陆运也无需报备，“但具体还是以网点或快递员的判断为准。”
记者随后询问了多家快递网点，对方均表示，危险化学品属于禁寄品，个人无法寄送。圆通快递某网点的一名工作人员解释，平台商家之所以能够寄送这些产品，“是因为已经向当地公安局和邮政管理局备案申报”，并由相关部门判断商家寄送的危险化学品是否可以与普通快递混合运输。
申通快递某网点的一名工作人员也表示，要寄送危险化学品，除了要向公安机关和消防部门报备，“我们网点还需要向公司总部备案。”
但记者查询发现，2016年12月16日国家邮政局、公安部、国家安全部发布了《禁止寄递物品管理规定》，其中提到，腐蚀性物质如硫酸、硝酸、盐酸，以及《危险化学品目录》载明的物品都属于禁止寄递的物品。
也就是说，根据这则规定，氢氟酸是不能寄递的。一旦包装有破损，氢氟酸渗出，后果不堪设想。
李孝建提醒，如果不慎接触氢氟酸，应立即用大量流动清水冲洗至少15至30分钟，并尽快前往具备救治能力的医院，告知医生接触的浓度和时间，以便进行针对性救治，“任何自行用碱性物质中和或挑破水疱的做法都可能加重损伤或引发感染。”
新京报记者 徐鸣 实习生 张启扬
编辑 彭冲 校对 杨许丽